在這個尚未見到盡頭的冬天,我們來一起回顧一名獨裁者之死。
去年聖誕節,我趁著羅馬尼亞革命推翻共產政權三十週年,去了一敞布加勒斯特,尋覓革命的足跡。一九八九年,民主浪潮直捲東歐,並在十二月來到羅馬尼亞,爆發流血革命。最終軍隊叛變,執政三十四年的獨特者壽西斯古被槍決。
壽西斯古是一個傳奇人物。
讀巴爾幹史,其中一個重點是各地的共產黨如何和前蘇聯鬧翻,例如南斯拉夫的鐵托、阿爾巴尼亞的霍查,還有羅馬尼亞的壽西斯古。一九六八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以蘇聯出兵鎮壓作結,當時壽西斯古就連同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一起站在捷克的一邊。在西方陣營眼中,壽西斯古雖然是共產領袖,但敢於和蘇聯對著幹所以值得支持,連美國總統尼克遜也要親臨拜訪。壽西斯古眼見有機可乘,便在西方陣營扮演了一回開明領袖的角色。一時間,各式資助蜂湧而來,民眾生活有明顯改善。這個時期也成為今日不少民眾懷念的時期,甚至覺得民主化後的生活還不如共產黨的管治好。以首都布加勒斯特為例,五十一個地鐵站當中有四十五個是共產時代建成的,民主化後三十年也只是多了六個。
現實是當年的蓬勃發展只是時勢所然,之後便大幅倒退,共產黨也因而倒台。當時西方資助了一批 “Turn-Key Factory”,也就是萬事俱備只要扭個鑰匙就可以投入生產的工廠,發展當然立桿見影。但一個地方的發展不止硬件要改,軟件也要改。在計劃經濟之下,工人積極性始終有限,換轉中國過去的說法就是「做又三十六、唔做又三十六」。當工廠設備出現損耗要更新的時候,才發覺國家的底子其實外強中乾。畢竟國家的基本制度沒有改變,所謂的發展只不過是虛火。這個時候,外國的貸款又是時候要還,偏偏壽西斯古要做強人,容不下在外國面前低頭,於是寧願大減社會開支都要把外債還清,甚至修改憲法加入不借外債的條款。問題是這樣做反而加深了經濟危機,自製惡性循環,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低處未算低。時間來到一九七七年,羅馬尼亞又發生了黎克特制七點二級大地震,僅僅是布加勒斯特就有一千多人死亡。經濟拮据加上天災橫禍,國家本應休養生息,但壽西斯古已過慣了受萬人景仰的生活,又怎麼可能停下來呢?他在一九七一年時曾訪問北韓,對平壤各種門高狗大的雄偉建築讚嘆不已。一九七七年的大地震就給他一個機會重新規劃布加勒斯特,把舊城窄巷全部推倒變成畢直的大馬路。得說明這種通過拆樓來體現理性和現代想像的做法其實世界各地都有,紐約市在六十年代也想過在市中心拆樓建高速公路,不過民主社會市民反對才沒有推行,羅馬尼亞則沒有這樣幸運。
整個重建計劃的核心,是象徵國家權力的羅馬尼亞議會宮。議會宮建在一座小山上,是美國華盛頓五角大廈以外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單座建築。
這座大樓有多誇張,這樣說吧⋯⋯它宏偉得在不同影視作出中當上了教廷梵蒂岡的替身。每當有導演想拍攝梵蒂岡,但題材不為教廷接受時,便會來這兒取景。
能夠成為外景地點,也算是幫補了一點收入。畢竟這座大樓地方太大,國家其實根本用不上。至於到底是否真的十室九空,我問每一個羅馬尼亞人給我的答案都不一樣,有說七成空置也有說大多數房間都有用途。當然,所謂空置與否,很在乎定義。例如議會宮的中央大廳,現在的功能變成給有錢人搞新年派對和大學辦畢業舞會,一年才用兩、三次,你說算不算空置呢?
得說明一下,壽西斯古本身沒有機會用上這個地方宴請外賓。他在一九八九年被推翻處決的時候,這兒還未完工,要到了一九九七年才建成。他原本的設想,是日後要迎接外賓的時候,他和他的妻子埃列娜分別在正門兩邊的大樓梯緩步而下再在中間牽手,這樣的出場儀式才顯得氣派。
這兒順道說一下埃列娜。話說她本人只有小學程度(雖然後來還是不知為何拿到博士學位),但因為嫁對了人,走進了國家的權力核心。有說她到訪中國的時候認識了江青,發現領導人老婆這個位置可以幫自己爬上去,於是一步步搞權鬥上位。到革命爆發之時,她的正式官銜是部長會議副主席,雖然民間有說她才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亦比壽西斯古更受民眾所討厭。當然,這無阻於他們夫婦二人大搞個人崇拜,各種故事文集想得出的都一應俱全。
說回壽西斯古本人,他還想過有朝一日要站在大樓的陽台上舉行閱兵儀式,接受群眾歡呼。當然這件事最後沒有發生。在議會宮陽台上接受群眾歡呼這回事,在壽西斯古倒台後倒有另一個人做過:那個人叫米高積遜,民主化後來羅馬尼亞開演唱會(有傳他當時還口誤說「布達佩斯你好」,把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首都調亂了。他真的曾經這樣說過,不過是在另一個場合)。
說到壽西斯古和在陽台接受群眾歡呼,我們可以開始說壽西斯古之死了。
時間來到一九八九年,整個東歐風雲變色。首先是八九六四當日波蘭團結工會贏得首次公開選舉,之後是匈牙利修憲容許多黨選舉,之後是東德柏林圍牆被推倒,捷克爆發天鵝絨革命,保加利亞共產黨決定結束一黨專政。半年之內,東歐各個共產政權逐一倒下。
來到十二月,革命浪潮終於來到羅馬尼亞。前面提到的革命都是相對和平,但羅馬尼亞革命則十分不幸,要用許多的人命換來。
十二月十六日,西部城市蒂米什瓦拉爆發大規模抗議,壽西斯古深信是「外國勢力」煽動群眾生事,軍隊出動鎮壓。當地市民沒有退散,大批前來增援。雖然官方媒體對此事隻字不提,但通過外國媒體報道和民眾口耳相傳,還是很快傳開。壽西斯古決定要來個反客為主,動員群眾在十二月二十一日來到布加勒斯特的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部外聽他發表演說。
站在大樓正門上方的陽台上,被十萬名從各處動員過來支持的群眾圍繞,壽西斯古自信仍受人民愛戴。但事與願違,他說了八分鐘,後面的群眾已開始柴台,大喊「蒂米什瓦拉」。這時候,電視轉播中斷,群眾拉隊離場,他要舉手叫大家留低,情況十分尷尬。現場情況開始失控,最後要特工護送他們夫婦二人離開。
這個「最後演說」,拉開了壽西斯古倒台的序幕,大家發現他已不再是大權在握。當天晚上,市區爆發大規模衝突,軍隊入城鎮壓,市民於多處設置路障。從中央委員會總部往市中心的方向走中分鐘正正就是大學廣場,也是衝突最激烈的地方。就在廣場的一角,民眾後來在牆上刻上「第二天安門廣場」的字句,到今天仍然留在牆上,成為民間的紀念碑。對,此時距離六四北京鎮壓只不過是半年時間。
壽西斯古以為經過一晚鎮壓之後群眾就會清散,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示威者再次聚集起來,並向中央委員會總部推進。這時候,傳出國防部長自殺身亡的消息,有說是因為他拒絕執行實彈鎮壓首都人民的命令。壽西斯古匆忙任命另一將領擋任國防部長,但來到此刻軍隊已有別的盤算。群眾開始衝擊中央委員會總部大樓,士兵不作抵抗,壽西斯古夫婦在示威者衝到前面提到的那個陽台前的數秒離開,匆匆爬到頂樓乘直升機跳跑。據說當直升機起飛的時候,憤怒的群眾已經追到屋頂。
中午十二時零六分,下面廣場的群眾見到直升機遠去,也代表壽西斯古大勢已去。衝進大樓的群眾把當時國旗中央的共產黨徽號撕起,回復共產黨上台前的模樣。這些穿了一個洞的國旗,成為了羅馬尼亞革命的標誌。
鏡頭回到壽西斯古的直升機。眼見軍隊實際上已開始叛變,直升機機師發覺繼續和壽西斯古一起沒有好處,便固意左搖右擺扮成被截擊,然後在荒野緊急降落。壽西斯古一行唯有在路上截車。最初的司機不想幫忙,開了一會便假扮引擎故障,於是又截了另一輛車;這次司機當然也認得他們一行,而他選擇把他們送到已經叛變的軍隊手中,於是他們再被押到一座軍營監控。
壽西斯古夫婦在這兒留了三天,從一國之君變成了階下囚。當時他們仍然深信不疑效忠他的部隊會來迎救,事實上軍營也曾兩次被冷槍射擊。
這時候,一些背叛壽西斯古的共產黨第二梯隊成立了「救國陣線」,奪取了政權。不過,局勢仍然十分不穩,處處都有冷槍殺人。按後來的統計,這段時間在衝突中被殺的民眾比壽西斯古出走前遠遠要多。於是乎,新政權做了一個決定:壽西斯古必須要死。只有他死了,大家才不會擔心他有朝一日會重新回來,才會願意效忠新政權,衝突才能結束。
於是乎,一場其實有點滑稽的「審判」就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進行。軍隊草草把軍營的一個房間改裝成為「法庭」,要壽西斯古夫婦為鎮壓蒂米什瓦拉的平民受審。
雖然這分明是一場假戲,但還是花力氣為壽西斯古夫婦找了個知名律師來做辯護人。律師只有十分鐘和他們討論案情,他建議他們自認精神失常,被當面拒絕。在這場只有一小時的「審判」當中,壽西斯古夫婦反覆指控這其實是一場政變。
「審判」結束,壽西斯古夫婦當然「有罪」。二人被判死刑,即時執行。
我來羅馬尼亞之前已看過不少關於這段歷史的資料,不過到了我踏足這個「法庭」,然段再一步一步走到他們被處決的位置時,還是感到十分震撼。他們的處決地點就在那「法庭」的同一座建築後面,從他們最後的座位到那個位置只有一分鐘也不到的路程。他們大概沒有想過,一代人物,到最後一程要來到的時候,會是這樣的突然,毫無準備。
據說,在臨死前,埃列娜還在破口大罵。而壽西斯古本人呢,他終於知道救兵來不了,他要死了,就在自動步槍面,唱起《國際歌》來。坊間流傳他們在一個公廁外面被處決,我在現場確認該建築的廁所其實在另一邊。
槍聲響起,然後,一切也就結束了。
回到布加勒斯特,收到消息的群眾湧到電視台直播室,一位著名詩人作為代表,震抖地對鏡頭說:我們勝利了。
羅馬尼亞在一九九零年舉行民主選舉,「救國陣線」大比數勝出。之後多次政黨輪替,羅馬尼亞加入歐盟,國家得以發展。
之不過,當年革命期間的血債,至今尚未查清。轉型正義之路,三十年了,還未走完。